我爹还在世的时候，说我这个人很倔，性格像我娘。
佐证是，他本不让我跟他学种花，说这是门苦手艺，女娃儿就应该好好学习做饭、做家务和针线活儿，将来找个好婆家。我不听他的，日日跟在他屁股后面看他种花，夏天晒得黑漆漆的。
他没办法，最后妥协了，给我搞了个花盆来。他教我种的第一个品种就是玫瑰，还一边教一边说：“不然等你长大了，给你改名叫方玫瑰吧？洋气。”
……感觉也没有好到哪里去。
在我被称为“玫瑰小姐”的这两年里，我总是梦见爹爹，手把手教我种花。
我提着我小小的行李箱，去了机场。
售票员说今明两天只剩下去广州的还有票了。我心想，广州是个养花的好地方，可以去瞧瞧；再在城郊买一小块地，种上自己喜欢的花。
候机的时间颇为漫长，我百无聊赖地等着，一边等，一边想我未来的生活，以及少爷未来的生活。少爷的右腿虽然不是特别利索，但也就是走路慢了些。少爷那么聪明，长得又好看，白月小姐怎么也不会嫌弃他的吧？
至于我……我其实本就不是富贵人家的小姐，还是应该和梁先生实话实说，谢绝他的追求才是。
至于未来的日子，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吧。种种花挺好。如果还有机会的话，我想去上一下女校。少爷和白月小姐都读过那么多的书，上过大学、留过洋，只有我，只会认字和算账。
就这样兀自想了许久，临近我登机的时候，我忽然听见了拐杖哒哒敲击在地面的声音。因那声音对我来说过于熟悉，以至于我以为自己听错了，甚至不敢回头去看。
一直到我听见了少爷的呼喊声。
“方小花！”他那样高声喊道。
和他向别人介绍我说“这是东方小姐”时，亦或者在社交场合当着外人的面喊我“婳婳”时，都不一样。
在那样的时刻，我总觉得他喊的不是我，只是一个符号；而这一次，我真的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名字。
我回过头，发现他的额头上都是汗，黑色的发贴在略有些苍白的皮肤上，眼底一片青黑。他拄着拐杖站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，本如雪松般淡然的身姿，此时竟如一张纸一般，仿佛一吹就要倒了。
……他又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？
就在那一瞬间，他拄着拐杖的手一个趔趄。每次看到少爷要受伤的时候，我都是动作比脑子要快，是以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，我已经飞奔上去扶住了他。
他却反手握住我的胳膊，嗓音嘶哑：“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，后悔也来不及，分明是我亲手推开你的……可我还是想……想要再努力一下。”
“你……”我想说些什么、问些什么，却最终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、亦问不出来。
“我不该让你那个认识那个姓梁的，不该默许他追求你，我以为我能忍受，我以为我在给你最好的……可我太高估自己了。”少爷的眼里有着说不出的情绪，像是隐匿着极为沉重的痛意，“我知道自己过去很顽劣、很不堪，在英国的那四年里，我才真正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，可没等来得急，就遭遇了这样的事情……是你救了我。我只差半截儿就迈进地狱了，是你把我拖了回来。”
“我本就知道，这样残破的我是配不上你的，我希望你拥有最好的人。”他的嗓音沙哑，“可直到昨天晚上，我看着你把火把丢下去、站在花田前流泪，我才发现自己错了，彻头彻尾的错了……即便是这样糟糕的我，也不想放手把你交给别人。我不该让你那么难受，更无法接受你难受的时候，陪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。”
我怔怔望着他，眼眶逐渐发热，然后眼前便模糊了起来。
“不是的，少爷你不糟糕啊……”我哽咽道，“那个时候，我求助了很多人，可只有你帮了我。我一直都知道，少爷从来都是特别好的人。”
我低下头：“抱歉，我突然这么说，你肯定很难理解。其实我们初次见面是在……”

“我知道。是我带你回的祁家，你十六岁的时候。我早就想起来了。”他伸手抚摸我的脸，用拇指拭去我眼角的泪水，然后下一秒把我揽进了怀里，“不要走好不好……留下来。拜托，方小花，不要推开我。”
他的声音坚定，却又带着一丝脆弱的恳求。
“那你和白月小姐……”
“你是傻子吗？”他哑然失笑，“当然是假的。”可他随即又摇摇头，“不，是我傻，我居然想用她把你气跑。我才是，傻透了……傻成这样的我，你还愿意要吗？”
我觉得整颗心都软了下来，只剩下眼泪止不住地流。
“要的。”我在他的怀里抽泣，“少爷，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啊……”
那些藏在心里很多年的话，如今终于敢说出口了。
“我知道。”他的语调柔软了下来，“对不起。”
“还有，谢谢你。”少爷又吻了吻我的额头，“谢谢你一直喜欢我。”
白月小姐下一次来上海的时候，跟我说了他们在留学时的故事。
她说她确实是少爷的师姐，也确实和少爷关系很好。在这个动乱的年代，战争一直从未停歇过。少爷在剑桥时遇到了为抗日向华侨募捐的白月小姐，深受其影响，回国后亦决定投笔从戎。
当年有些顽劣又有些叛逆的少年，在海外被打磨了四年，最终成张为一棵坚韧的雪松。
只可惜，因为那场轰炸，少爷只能选择成为一个商人。可即便是商人，少爷也是最出色的商人。
抗日战争期间，军队急需用钱。这两年来，少爷通过白月小姐，源源不断地将东方玫瑰卖给洋人、收入外汇，并将钱款大笔捐出，用于支持抗日。因这些事情的操作过于复杂，且一直很隐蔽，故而少爷未曾跟我提起过，就连夫人也未曾知道。
他本想找机会跟我讲这些事情，但在被迫烧了我亲手种出的那片花田后，他更是不知道该从何提起，怕我听到了后更加难受。
却没想到，白月一点一点地全都讲给我听了。就连那枚他说要送给夫人的镯子，其实也是托白月小姐买来送给我的，只是那会儿他并没有想好要以什么名义送出。
包括他将我装点成“东方小姐”，也并非是为了营销祁家的玫瑰——其实以他的手腕，就算完全没有“东方小姐”的故事，他也能让东方玫瑰成为所有女子都希望收到的花束。
少爷仅仅是希望我可以寻得良配，以一个高姿态上嫁。他让老师教我礼仪和谈吐，带我参加舞会，默许别人请我跳舞、寄信给我，就连梁振林都是他选好的人。
我后来给梁振林去信，跟他道了歉，拒绝了他的邀请。信里我简短地提到祁家短期内不再做鲜花生意的情况，估计和他哥哥的合作也要停止了。
梁先生在给我的回信里，祝贺我找到自己的幸福，还告知我说，梁祁两家从未有过合作，不知道我哪里弄错了什么。
我拿着那封信去找“质问”了少爷。
少爷约莫是百口莫辩，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，最后干脆把信抢了过来，往旁边一丢，然后揽过了我，以吻封缄。
我觉得……我确实拿少爷没办法。
后来战争结束，我去学堂里重新读书，读了很多的书，也学了英文。
很多年以后，我读到了一位美国作家写下的句子，恍然间明白多年前少爷没有对我言明的话，以及一切让我感到心里酸涩的举动，到底是因为什么——
“我觉得爱是想要触碰，却又收回的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