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段时间报纸上又刊登了一起见义勇为事件，一个进城务工的小伙子救了一位遭到抢劫的老爷，自己则被歹徒捅了一刀。老爷要赠予他大笔钱财以示感谢，小伙子却婉言谢绝，说自己救人本就不是为了回报的，但他快要结婚了，未婚妻很想要一束东方玫瑰，不知道老爷可否让他的未婚妻在婚礼上捧着这样的花束呢？
我发誓，这件事情并不是少爷安排的。但祁言少爷得知后，立刻前往了医院探望那个小伙子，然后每天都让伙计送一株东方玫瑰到小伙子的未婚妻家里，还说专门为他的婚礼准备了一室的玫瑰，其他的鲜花也免费供应。
有记者问：“东方玫瑰不是从不单卖吗？”
少爷反问他：“你觉得什么才是无价之宝？”又自问自答道，“我认为，是善良之心与纯真之爱。”
后来报纸上惯常刊登的东方玫瑰广告上，都大字写着：善良之心，纯真之爱。
为了那个务工小伙的婚礼，我快把一整片花田都给薅凸了。毕竟婚礼上玫瑰的用量很大，而我们家花田的大小……嗨，不提了。
此时距离祁氏花坊开业不过三个月，夫人与我刚买下了新的田地，但离扩大产能还有相当的距离。
我苦着脸跟少爷说：“你这把广告打得好，可咱家都快没花卖了。”
他笑着揉了揉我的脑袋，说：“那就少卖点儿。”
次日，少爷定下的规则又变了——只有在祁氏花坊买下足够的鲜花，才有资格购买东方玫瑰。这个玩法叫“配货”，说是从西洋牌子那儿学的。
我想，少爷不愧是留过洋的，可真是厉害。
但更让我开心的是，少爷似乎回到了过去的样子。他很认真地在家庭医生的指导下复健，慢慢地脱离了轮椅，拄着拐杖走路；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，虽然偶尔也沉默着看向天边的浮云，但笑的时候终归多一些了。
他会对我笑。
这是我曾经不敢想象的事情。
我想我这样的人，能站在少爷的身边，和他说话，听他对我笑，大约全部得益于我会种花。于是我种得更认真了，几乎天天都泡在花田里。
可少爷却对我说：“我新招了几个人帮你，以后花圃里的事情都让他们做，不要让他们接触到种子和嫁接培育的方法即可。”
“那我呢？”我一愣。
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，对我道：“你跟我上街。”
“……啊？”我有些发懵。
少爷先带我去了理发店，把我那麻花辫拆了，让造型师修剪了一番，又烫成了时髦的小卷。我在花坊里帮忙的时候，见过很多妇人家的小姐，特别是留洋回来的，都很爱烫这种卷发。
而后，少爷又我带去了城里最贵的百货大楼。我推着他的轮椅，陪他逛街。他指了哪件，我就去试哪件。长裙、礼帽、珠宝，一件接一件地堆砌到了我的身上。
我从未穿过这样的衣服，整个儿人都局促极了。站在穿衣镜前，我根本就不认识镜中的自己。
——简直像个富家小姐一样。
不过姿态看上去就不太像了，我颇有些沮丧。
少爷只负责点头和摇头。点头的意思就是这件要了，摇头就是不要。我大部分时候都遵循他的意见，但唯独在帽子的挑选上，我和他选了不同的样式。
我喜欢带面纱的礼貌。
“为什么？”他问道。
“我不太好看。”我说，“面纱能遮一遮。”
“……谁说你不好看的？”少爷看向我的神色有些奇怪。
我扁扁嘴。
我要是长得好看，当初你和那些纨绔子弟，能把我当输了的“彩头”吗？
买好衣服后，少爷又安排人给我化了妆。这回我体验到了“人要衣装”的真谛，镜子里的那个人，突然间光华灿烂了起来。我看着自己在粉底修正下变得白净细腻的皮肤，胭脂点出淡淡的粉色，白里透红，美极了。
“少爷，原来化妆真的能把一个很普通的人变得那么好看啊！”我感叹道。
“你本来也挺好看的。”少爷微笑道，“本就是清秀佳人，只需要略施粉黛。”
我开心得不行，不过也明白少爷是在哄我。毕竟现在我在祁家的地位不一样了嘛，怎么也算是和“掌柜的”一个级别了。
怎么说呢，有一门好手艺也能改变命运？
东方玫瑰的名声随着报纸一路流传，从沪上蔓延到了全国，如今已经成了整个民国都炙手可热的品种。本家的叔伯们又上来巴结起了少爷和夫人，少爷微笑着接待，却从不应叔伯们的要求，叔伯们吃了软钉子，偏偏他彬彬有礼，又没法说他什么，只能干生气。
我随少爷和夫人搬回了城区，少爷在地段最好的位置买了一栋洋房，单独给了我一间主卧，就在他楼下。
少爷又给我请了家庭教师，给我展开了一场谈吐和礼仪的“特训”。
一个月后，我跟少爷上了南下的飞机。
红毯一路从入口处铺到了巨大的洋紫荆雕像前，我惊叹于港岛的繁华，忍不住东张西望，却又很快懊恼于自己没见过世面的样子。
少爷只是轻笑，对我道：“我第一次来苏富比拍卖会时，也是这样的。”
我心想，他才不会这样。
少爷拄着拐杖时，已然有几分当年老爷的味道，只是墨黑的实木手杖在他的掌心更有一种矜贵的气质。英国来的绅士也常做这般打扮，少爷走得慢，但周围的人也没看出来少爷的腿有什么问题。
我戴着白丝绒手套的左手，挽在了他的臂弯上，陪他缓慢地走着。那个时候的我天真地想，如果这条道路没有尽头就好了，我可以和少爷一直走下去。

此番来港，是因我在花圃里偶得了一株双生的并蒂玫瑰。少爷便携我将其连着花盆一起带来了香江，在苏富比拍卖会上拍出。
拍卖会上人头攒动，我安静地瞧着一件件藏品被展示、介绍，突然就有些忐忑。
“少爷，咱们来拍卖一株花……真的会有人买吗？”
少爷笑笑，拍了拍我的手背：“放心看好了。”
令我完全没想到的是，这株玫瑰最后拍出了上百万英镑的天价。最后举牌子的是一位容貌艳丽的年轻女士，戴着一对夺目的南洋珍珠耳钉，一眼看上去就贵气逼人。
少爷倒是毫不惊讶，他对我道：“有了母株，自然有机会培育二代种。买它的人，是想做这个生意。”
大约是因为一株玫瑰拍出这样的价格实属难得，拍卖会结束时，记者们全都围到了少爷和我这边。巨大的镁光灯接连闪起时，我有些慌乱地抓住了裙摆，身体也紧张了起来。
少爷握住了我的手，然后将指节插入我的指缝里，用力与我交握：“放轻松，不要怕。”
然后他对记者们高声道：“向大家介绍一下：这位是东方婳，亦‘东方玫瑰’真正的培育人，也是我们祁家的贵人。”
说完后，又用流利的英文对那些洋人记者再重复了一遍。
我呆呆地看向他。
从方小花，到东方婳？
“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啊？”我小声道。
少爷却笑着在我的耳畔道：“从今天开始，从上海到香港，全部的名流社交场合里，都不会缺少你的存在。”
少爷是真的说话算话的，这一点，我从四年前被他带回祁家开始就知道。
那会儿的少爷还年少，明明被狐朋狗友气到不行，却还是按照约定把我带回了祁家，给我安排了一份工作。
我知道的，少爷一直是个很好很好的人。
拍卖会后的社交舞会，少爷行动不便，坐在席上喝茶，又不少人过来邀请我跳舞，都是风度翩翩、风流倜傥的绅士。可无论谁来，我第一眼都是望向少爷。
他只是看着我发笑。
我也不知道自己脸上有什么好笑的，他今天为何总看着我发笑呢？
只是接下来，他忽然不笑了。
白天在拍卖会上拍下并蒂玫瑰的那位年轻女士走到了他的身旁，对他道：“祁言先生，不知是否有幸请您喝一杯酒？”
她的脸上挂着张扬而又自信的笑，使得坐在旁边的我像个丑小鸭一样，一瞬间相形见绌。
“少爷，医生让你尽量不要饮酒。对身体的恢复没好处的。”我鼓起勇气说道。
可少爷却只是看了我一眼，对我道：“去跳舞吧，认识一下别的人，嗯？”
只需要他一句话，我立刻就偃旗息鼓了。
在下一位先生来邀请我跳舞时，我没再看向少爷，而是微微颌首，答应了男人的邀约。
他说他叫梁振林，是香港本地人。他的普通话带着港音，说话声音很慢，亦很绅士。梁先生有着和少爷完全不同的气质，少爷是那种尽在把握的从容，偶尔孤身一人时，身姿如雪松一般挺拔和孤高，而梁先生却很温柔，像是高高的云杉。
我说我的舞跳得不是很好。
梁先生却对我说，不要紧，我们慢慢来。
“东方小姐，其实今天我在拍卖会现场就已经看见你了。”梁先生柔声道，“当时我就想，今晚一定要邀请你跳舞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我有些不解。这样的场合，漂亮的女孩子多得是，在少爷把我介绍给媒体前，我并没有博得太多人的注意。
但梁先生对我说：“有些胆怯，但更多的是坚韧。”
少爷和那位小姐在角落里聊着天，他们凑得很近，不知是不是因为周围太吵、不得不靠近说话——但我始终觉得，少爷好像对她没有那么排斥。
梁先生见我一直在看向那般，忽然问我：“你和你的表哥……”
“我们没什么关系。”我摇摇头。
我和少爷，始终是云泥之别。
梁先生道：“那位是白月小姐。白家是横跨穗港的巨富之家，白月小姐前两年才从英国留学回来，她祖父力排众议，让她接手了家里的事业，如今在穗港的商界颇有名气。”
我这时才发现，自己想得真是太浅薄了。
我原先想不明白，就算是得了一株并蒂的东方玫瑰，对方也不一定具备用母株大片培育这一品种的能力。但我果然是跟不上少爷的思路的，原来少爷早等着拍下这株玫瑰的人来找他了。
这百万英镑，不过是与他合作的诚意金。
只不过没想到，吸引来的却是这样一位美丽知性的女子，让我不由得自惭形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