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魂谷的西面,有一座山,名叫纭山。
山下有一小镇,名叫启平镇,与朝廷辖制州府中最近的安州城尚有近百里远,连绵的山脉隔绝使启平镇成了个独立世外的小镇。
在纭山半山腰上,有一座小院,终年清冷,云雾缭绕,是个不世出的地方,院子外面有宋浮白布下的法阵,寻常人和普通精兽进不来,阿朝独自住在这山上,已有十年了。
阿朝这个名字,是宋浮白收林空月为徒后,给他起的新名字。
这座小院宋浮白一年来一次,有时待个小半月,有时一月余,住得最久的一次是四十三天。
此时,宋浮白正站在院子中央,和一只鸡大眼瞪小眼,互不退让。她做足了准备打算一举向前,拿下这只杂毛鸡,正当千钧一发之际,门开了。
阿朝开门的动静惊动了那只战斗力爆表的公鸡的警惕心,不顾对面与它对峙的宋浮白,扇着翅膀,“喔喔”叫着朝他的方向扑过去。
只可惜,鸡生短暂,野公鸡被人一把捏住了脖子。它哀鸣一声,惊起一片林中飞鸟,惜败于阿朝之手。
宋浮白见这只野性难驯的大公鸡被阿朝制服,拍拍手上沾得鸡毛,站直了身体。
阿朝看向她,“师父回来了。”
她理了理自己的乱发,单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,正色道:“嗯,早上刚到。”
阿朝点了点头,将鸡打晕,扔在旁边的草地上。
宋浮白面上有些尴尬之色,接着说:“上山途中遇见一只野山鸡,想着你还在长身体,捉来给你补补。”
阿朝抬头看着她,“师父,我早已及冠。”
宋浮白看着面前个头已经高出她不少的少年,锋利的轮廓与当年那个青涩少年已经相去甚远,唯独那双眼睛与初见时相同,和那人愈发相像了。
宋浮白有些心虚,这许多年,她身为人师,除了偶尔点拨修行,其余倒是从未关心过,以至于十年的师徒,竟连他的年岁都记不清了。
她故作深沉地点点头,“我知道,只是我们这一门修行最是损耗精力,食补也很重要。”
阿朝向她颔首作揖,将鸡装进菜篮里,朝厨房去。路过宋浮白身边的时候,他停下步子,侧过身靠近,手伸向宋浮白头顶。
“怎么了?”
“头上沾了点东西。”,阿朝靠近宋浮白,他比她高出大半个头,整个人几乎能够将她完全拢住,但他只是靠近了一瞬,从她头上拿下一片鸡毛,随手扔在地上,“师父先进屋休息吧,饭很快就好。正屋的木柜子里有备好的衣服,下面两层是鞋袜,都已经清洗干净了。”
宋浮白晃晃神,低头看着自己的白色宽袖袍上被野山鸡的爪子踩出的脚印,嫌弃地蹙了蹙眉头,走进正屋,眼神锁定在两个一模一样的木柜子上。
右边的柜子放衣物,左边的柜子放书本,她年年来此,从没变过。
阿朝这孩子,自小心思细,能察人所不察,宋浮白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,与这孩子又分别了一年,他tຊ看上去,似乎又长高了点。
宋浮白盯着阿朝的背影看了一眼,收回自己的视线,往屋里去。
这十年来,她深居简出,在整个修真界销声匿迹。其中大部分她都待在有魂谷,研究如何通过溯魂术让宋墨染苏醒时只保留十六岁以前的记忆。
纭山就像是她的一个度假山庄,专门用来歇脚和恢复元气。而阿朝,似乎只是纭山的附带品,宋浮白少有空闲和精力去教导,难为阿朝到今日,还肯叫她一声师父,鞍前马后地侍奉。
可今时不同往日,回纭山之前,她已经将最后的魂力灌入了无尽灯内,供宋墨染苏醒。此时,这身体就像是个盛着魂力的漏斗,用一点少一点,就算不用,这力量也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消散,与之一同流失的还有她的寿元。
估摸着,她还有一年的寿命。
她苦笑一声,眼神落在这间简陋的卧室中,虽没多少家具,却也能看出布置者的用心,床头点着安魂助眠的淡香,窗台上放着一簇小黄花,给整间屋子都添了亮色。
尽管她一年未归,屋子里依旧整洁,连角落都不染尘埃。床头放着一盏夜灯,在月色下发出朦胧的光彩,被褥上也有清新的皂荚香气。
宋浮白拉扯着被子将自己包裹进去,心中泛起一点酸胀,明明早就做了决定,可偏偏今日看见阿朝,又有些难以言说的不甘和于心不忍。
哪怕过了很多年,她依然会时不时地想起那个眼睁睁看着有魂谷血腥遍地的自己。十年又十年,那份记忆却仿佛刻在了她的每一根骨头上,像是囚犯的枷锁,不死,不得解脱。
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,但这是她欠宋乘风的,她必须还。
只是这一次,纭山的日子似乎并不如宋浮白预料的那样轻松散漫。
纭山脚下的启平镇不大,镇上百姓不过数千,街头巷尾皆是熟人,谁家出点什么事儿自然也不是秘密。
要说这镇上的大户除了朝廷派来的县官周巡外,便是那启平酒楼的东家胡光。
朝廷派来的官爷自不必说,那启平酒楼的胡光却实在是镇上的土霸主,仗着自己兄弟胡明是天下第一剑修大派清风门的弟子,在这镇上可谓是横着走,无人敢招惹。
可近来,他家却出了大事。
胡宅气派的大门一到傍晚便紧闭,家中仆役一连半月死了好几个,都是清晨时分被偷偷从角门拉出来扔进义庄。
住得近的邻居纷纷传言,每到月上中天时,便能听见从胡宅中传来凄厉的惨叫声,吓得人毛骨悚然,不寒而栗。
紧接着,镇里便开始有人离奇死去,死法各不相同。
恐慌的情绪迅速蔓延了整座小镇,连街头那家开了十几年的核桃酥老店都闭门多日,阿朝接连几日都没买到,只好买了些米糕回山。
走到院子门口,他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刺耳噪声,犹如尖刀划在铁剑上,“滋啦滋啦”,像是要割断人的神经,听得人头皮发麻,准是宋浮白又在故作风雅,吹她那支不知哪儿来的白玉短笛。
阿朝推开门,让人“不寒而栗”的笛声戛然而止。
“又没买到核桃酥?”,宋浮白躺在竹椅上,把玩自己的那支白玉短笛,眼神落在阿朝空荡荡的右手上,眼里划过一抹失落的表情。
阿朝拿着好不容易买来的一块儿五花肉和米糕走进门,“这半个月来,镇上已经接连死了十几个人,都说是有厉鬼作祟,集市上的摊贩自然也少了很多,大家都紧闭门户不敢出门。”
“厉鬼作祟?”,宋浮白挑了挑眉毛,片刻后,开口道:“这世上哪来的恶鬼,我看是有人装神弄鬼。既然最近镇子里不太平,平日无事便不要下山了。”
她难得过个清闲日子,再不想卷进那些是是非非里头。
“是,师父。”
两人说话的间隙,宋浮白神念微动,察觉到法阵外闯进了不少生人,她面色微变,“外面有人闯进来了。”
“有师父的法阵在,寻常百姓找不到此处,想来应该是修士。”
山下刚出了事,就有人找上门来,宋浮白心下隐隐有些不安,沉声道:“去看看。”
小院并不大,外面种了一片竹林,竹林中有宋浮白布下的法阵,平常连山精野怪进不来,安静得只剩下风声簌簌,这会儿,却吵吵嚷嚷地挤了一群人。
他们有的背上还背着背篓,里面装着小孩,有的手中还拿着锄头,腰上缠着兽皮,甚至还有老人拿着捡来的竹条在地上挖笋,见有人来,才心虚地拢拢袖子,躲在人后,一看便是山下的普通镇民。
还未等宋浮白他们走到近前,那些人便仿佛提前排练好了一般,齐刷刷地跪了一地,吓得她脚步一滞,没再往前走一步。
“仙人呐,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们启平镇吧,活不成咧……”
“就是呐,这镇子里有妖怪吃人啊!”
“我侄儿一家死得太惨了,全镇上下全靠您了……”
……
他们的声音和他们的身体一样,此起彼伏,将那竹林上的飞鸟都惊飞了一片。宋浮白根本顾不上他们说什么,只侧过身体,不受此礼,随即面色一冷,“我既非朝廷官员,又非仙门之首,此事我管不了。”
说完,不等这些人再说什么,便挥了挥衣袖,将那群人全部扫出了竹林,只留了一位十几岁大的少年。
那少年被眼前的法阵吓了一跳,整个人跌坐在地上,眼神游离,瞳孔放大。
宋浮白没有靠近,只问道:“是谁叫你们来的?”
那少年稍稍抬头,还没看见宋浮白的眼睛便赶紧低下头去,磕磕巴巴地说:“我我我,我不知道……我啥也不知道,你别杀我。”
“你们怎么上的山?”
“我不知道,我就是跟着我二姨来的……”,那少年说着,便学刚刚那些镇民一般欲磕头,被宋浮白施术定在了原地,他眼神微微上移,看见了站在宋浮白身后的阿朝,神色突然激动了起来,“就是你,是你,前几日我在镇子上见过你……”
宋浮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阿朝,有些疑惑,“你认识他?”
阿朝摇摇头,突然想起自己前几日是在启平酒楼门前,从他们的打手手里救下了一对祖孙。当时有不少镇民凑热闹围观,难道是自己那时候露了踪迹?
“这位仙人前些日子在镇上救了孙爷爷一家,我们是看他住在这山上才来求助的,其余真的什么都不知道,仙人饶命,饶命……”
眼看少年吓得瑟瑟发抖,宋浮白也没再追问,挥着袖子将人一并送了出去,重新修补了竹林的法阵。
“前些日子我下山买菜的时候,是遇见过一对祖孙,没想到给师父惹来了麻烦。”,宋浮白在这些年来行事低调,从不张扬,显然便是要隐匿行踪,阿朝有些自责地低下头。
“就算是你暴露了行踪,一群镇民也不可能破了我的阵法找到这里。”
“师父的意思是,有人故意引村民来此?”,阿朝沉吟,“可他如此做,是为了什么呢?”
宋浮白没回答,摆摆手便回到院子中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