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了车,江华静说去岗东看守所。
岗东看守所是市局直管的看守所,但江华静并不分管看守所。
谢衡没有说话,只是专心开车。
江华静回复了一会儿手机消息,问谢衡,“先前你也看到小唐了吧?”
小唐应该是那个警员。
谢衡却问,“谁是小唐?”
江华静笑道,“你个机灵鬼,还瞒我呢?不是和小唐两个人在楼道里抽烟吗?”
谢衡道,“我不知道他的名字,只是刚巧碰到。”
江华静没说话,过了会儿才道,“小衡,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?”
谢衡一边开车,一边看向后视镜里的江华静。
江华静道,“走这条路啊,话越少,活得越久。”
谢衡看向前方,不曾答话。
江华静作为市局排名最末的党委委员,为什么排在她前面的几位副局长都对她礼敬有加?
而在区里都是一手遮天的几位分局局长,更是要对她礼让三分?
她这个年纪做到市局的党委委员,会有那么简单吗?
背后的一切云深雾罩,他只能管中窥豹,不得全貌,又怎么敢开口多问一句?
能够被送到她身边,已经是踏上了意料之外的捷径了。
安静地开着车,去往看守所。
江华静突然问,“小衡,你进局里几年了?”
谢衡说,“8年了。”
江华静道,“四级警长解决了吗?”
谢衡把着方向盘,说了句,“还没有。”
江华静看了看他肩上一杠二的警衔,微微一笑,说,“基层人多职数少,自己对未来有什么想法?”
谢衡道,“我没什么想法,只想把工作做好。”
江华静却说,“两杠二的时候还当一个普通警员么?”
谢衡没有说话。
江华静道,“我原来有个同事,在省厅工作,现在已经是二级警务专员了,但也只能在办公室写写材料,手下一个人都没有。你们章局,副处级,管着那么大一个区域和你们那里那么多人。你做个镇里的派出所所长,和省厅里一个二级警长,级别来看,二级警长高一些,但派出所所长的实权能一样吗?”
谢衡稳稳的开着车,说,“我还太年轻了,资历不够。”
江华静笑道,“现在都讲究干部年轻化。市局对区局担任领导职务的年轻干部,是有比例要求的,未来总会是你们的。”
谢衡依然保持沉默。
江华静道,“我会和章坚建议的,这件事你不用操心。”
馅饼从天上掉下来,只是因为她喜欢他?
如果是这样,江华静坐不到那个位置上。
谢衡静静地等着她接下去的话。
江华静继续道,“过一个月,你先参加市局的青干班,这件事由我来安排。另外,最近要推选一批省市级的优秀派出所去参加全国评选,你就先去雾山派出所,当个副所长,不求国家荣誉,先把市级荣誉拿到了,都好说。先前你们章局报上来的专报里,最近雾山做了不少实事,上级领导可能会有批示,你去学习学习经验吧。”
这显然是帮他铺路。
无非是他过去任职,正好领导有了批示,顺理成章地让他去摘果子。
他的喉结动了动,过了会儿才说了一个“好”字。
并跟了一句,“谢谢静姐。”
江华静在后视镜里看向他,故意问,“怎么谢我?”
谢衡明白,所有的得到都是要付出相应代价的。
他说,“请静姐吩咐。”
江华静靠坐在后座上,看着窗外,目光很浅淡。
她语气平缓,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。
她说,“我一个朋友的女儿在找对象,我想介绍给你,一会儿晚上你和我一起去见见她吧。”
谢衡一愣。
江华静道,“小衡,我不会害你。那是个不错的姑娘,手上管着一家上市公司,这么好的条件,便宜你了。”
年轻女孩,手上管着上市公司?
哪家上市公司?
谢衡没有问。
江华静去看守所办了事情出来,带着谢衡去见她那个朋友的女儿。
那个女孩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纪,眼睛却不像这个年纪的人应有的清澈剔透。
她的眼睛里仿佛蒙着一层雾,让人看不清她的真实想法。
江华静牵了线,自己先走了。
谢衡和那个女孩两个人坐在咖啡店里,女孩说,“如果我们结婚的话,得签婚前协议。婚后——”
才说了没两句,女孩咽了口唾沫,干呕了起来。
谢衡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。
这女孩怀孕了。
女孩子苦笑道,“抱歉,你就当没见过我吧。”
谢衡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的猜想。
他问,“孩子的父亲,有家庭?”
女孩的目光避开了,起身要走。
谢衡拉着她道,“你为什么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?甚至不惜让别人做他的父亲?”
女孩的脸色惨白,她说,“我别无选择,谁都想要过更好的生活,不是吗?”
说着,她甩开了谢衡的手,走了。
没能完成江华静交代的任务,反而好像办砸了。
谢衡也有些忐忑。
此刻的江华静,赶到了繁都一家五星酒店的顶楼套房。
客厅里,四个男人在打牌,见她来了,招呼她过去看牌。
其中一人道,“不用担心,就算郭柏松进去了,勤民也不会有事的。”
他身边的两个人都不说话,倒是坐在对面的男人道,“领导,我都吩咐下去了,让郭柏松交代自己的问题就行了。”
为首的正是已经退休的,原市委书记莫闻熙。
莫闻熙看向江华静道,“华静啊,你要去向你的老领导汇报一下情况,万一有牵涉到的人异地查办了,倒是不好弄的。”
江华静捧过了茶杯,倚靠着长背椅,一边看牌一边道,“领导您放心吧,今天下午我去过看守所了,都关照好了。”
莫闻熙点了点头道,“你啊,办事就是妥帖,难怪你老领导对你特别关照。”
江华静笑了笑说,“当年还靠莫书记关照,没有您,没有我今天。”
市委秘书长陈东平接了好几个电话,终于回来了。
莫闻熙看向他道,“不少人都很担心吧?”
陈东平道,“是的,都来找我问张主席的事。”
莫闻熙哼了一声道,“不过就去谈个话,你看这些人上蹿下跳的。”
江华静等人都默不作声。
大家都心知肚明,张勤民是莫闻熙的得力干将。
如果张勤民被查,莫闻熙说不定也会被拖下水。
这些人明着是来关心的,暗地里说不定盼着莫闻熙出事。
莫闻熙刚刚哼那么一句,其实也故意表明一下态度。
他如今虽然退了,可势力仍在,要动他,还没那么容易。
莫闻熙问了一声,“他们渤江,又有谁来问你了?”
陈东平说,“渤江目前还没人来问。”
莫闻熙道,“卫仆东没问?”
陈东平道,“可能问了左治新。”
莫闻熙嗤了一声道,“不问姜书记,问左部长,卫仆东一直都这么能耐。”
姜惜是市纪委书记,莫闻熙这番话,是嘲讽组织部长左治新拉帮结派。
卫仆东这人的确有能力,前任市委书记沈冬辉也比较赏识,一度提拔得很快。
但莫闻熙不喜欢卫仆东,因为卫仆东说话比较直。
为了渤江古城建设的事,卫仆东在调研现场顶撞过莫闻熙,惹得莫闻熙非常不痛快。
后来莫闻熙力主一定要建成渤江古城,压着卫仆东,让区里拿出了1个亿来。
莫闻熙当然知道卫仆东对此不满,但官场就是这样,官大一级压死人,何况他是市委书记。
卫仆东再有意见又如何?渤江古城不也建成了吗?
后来张勤民提了市政协副主席,他也没让卫仆东有上位的机会。
左治新先前力推卫仆东接张勤民,却被莫闻熙故意压下了。
为的就是告诉左治新,五人小组里,还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组织部长摆话。
为了拉拢陆芝林,压制左治新,莫闻熙特地卖了市委副书记陆芝林人情,把她推荐的周善民提了上来做区委书记。
一方面是拉拢,另一方面,也是敲打左治新,让他不要以为自己退了,就会交权。
陆芝林能走到这一步,靠的不是能力。
就算上去了,也不过是个糊涂官,对莫闻熙没有影响。
可左治新却是有想法又有能耐的,莫闻熙当然要压着打。
莫闻熙知道,左治新他们肯定憋了一肚子气。
恐怕早就等着他们这里出事了。
但张勤民就算有点不干净的事情,也还轮不到左治新他们几个弹冠相庆,看他莫闻熙的笑话。
几个陪着打牌的人都在捧着莫闻熙。
江华静默默听着,知道莫闻熙今天叫她来,是为了给她上面那位领导递话的。
让上面那位了解繁都现在的形势。
莫闻熙退休了,就怕后面人不给面子,坏了以前的规矩,打破平衡。
莫闻熙要告诉她上面那位,左治新等人都盼着莫闻熙早点退休,好趁乱安插自己人上位。
所以,希望她上面那位保莫闻熙,就是保那位在繁都的利益。
江华静说,“领导,所以当时刘卫国和张勤民竞争渤江区委书记,您选了张主席,是您有识人之明。”
刘家在繁都树大根深,不如张勤民好控制。
何况当时,沈冬辉余威仍在,力推刘卫国去渤江任区委书记。
可莫闻熙力排众议,点了张勤民。
所以张勤民必须紧紧依附莫闻熙,这是莫闻熙的用人手段,也是他的个人风格。
当时这一步,其实也给了旁人不少信号。
在莫闻熙这里,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逻辑,不存在中间地带。
此后,懂得站队依附的人,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。
杀鸡儆猴,必须得杀最漂亮的鸡,猢狲才会有知觉。
如果挑软柿子捏,只会被人看轻。
莫闻熙对江华静这番吹捧很是受用,却仍然道,“不及陆部长。”
江华静道,“下周我要去京城培训,陆部长特地叮嘱我,让我把繁都这几年的改革成果好好向他汇报。”
莫闻熙道,“是应该去向老领导汇报一下。”
明的是汇报发展,暗的是报告收益。
莫闻熙抬头看了一眼江华静道,“华静啊,还是你贴心。”
江华静道,“领导您说哪里话,林总可比我贴心多了。”
莫闻熙收了笑,出了牌,没有说话。
第42 章 终点跌落
黄泳思任副总经理半年,正式转正了。
黎沐风的岳父黄博达说,一定要给女儿庆祝庆祝。
难得邀请了黎沐风的母亲一起,在繁都的一家高级餐厅吃饭。
黄泳思和黎沐风的母亲张芬关系并不和睦,但是碰到大日子,人情面子还是要做足的。
为了不让黎沐风难做,黄泳思每年给张芬送的东西也不少,但婆婆变不成妈。
真心未必能换来真心。
好友鲍淑娣说,结婚对女人到底有什么好处,真的不知道,但对男人,好处却是多多的。
有人伺候冷暖,照顾穿衣吃饭。
可女人还要工作,如果老公不体贴,那真没什么结婚的必要。
平时,儿子轩轩大部分时间都是外公外婆带的。
黄博达和严淑都非常宠溺外孙。
而黎沐风的母亲张芬从小就对黎沐风严格要求,并觉得就是因为自己的严格要求,才让儿子如此出色。
因此,婆婆张芬对孙子轩轩也是这样,这会儿吃完饭了,就在席面上考教轩轩的功课。
一会儿让他背唐诗,一会儿考他加减乘除。
严淑很不乐意,她道,“轩轩才中班,这么小的孩子,你跟他说什么呀?长大了自然会好的。”
黎沐风的母亲张芬却说,“养不教父之过。你们是无所谓,但是以后别人会说是我们风风没有教好。现在幼小衔接,从中班就开始了,我家隔壁的小孩都已经会100以内的加减乘除了。”
严淑听不下去了,“想孩子读好书,选择比努力重要,关键是能不能给他找个好学校,100以内的加减乘除,长大了都能会, 但眼界格局就不一样了,不到超一线城市,哪有什么精英教育?”
张芬道,“风风小时候也不是名校,不照样名牌大学毕业吗?”
黄泳思不是名牌大学毕业,张芬这话明里暗里都是在看不起黄泳思。
严淑来气,她说,“现在可不像以前了,只有好学校才会培养出好学生。好的老师都在好学校里,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要往一线大城市去?我告诉你吧,我们想过了,以后就让轩轩去京城上学,再怎么样也能考进本科。”
张芬一听急了,如果这样,她以后岂不是看不到孙子了?
张芬道,“这件事怎么没有跟我说过呢?我不同意。孩子还是要带在自己身边养才行。”
黄泳思道,“如果能去京城的话,我会陪轩轩去。反正我爸爸妈妈快退休了,也会跟我去。”
严淑说,“是啊,现在的孩子哪有什么考不上大学的?只要有钱,以后都能出国上大学,这是什么难事?关键是自己的眼界和格局,不然小门小户的,眼皮子浅,出了社会得吃亏。”
张芬道,“照这么说,好学校里所有学生都应该上清大北大了?事实是这样吗?关键还是看个人努不努力,家长有没有用心。”
严淑冷笑一声道,“孩子嘛,天真快乐才最重要。现在多少孩子抑郁症啊,都是被逼出来的。长大了不是抑郁,就是有心理疾病,跟人交流有障碍。”
这话倒有些在影射黎沐风了。
平日,严淑和黄博达也看不惯黎沐风冷淡的态度,总是忙于工作,对家庭付出太少。
还觉得他经常管着自家女儿,有些看不过眼。
张芬道,“学校教育只是一部分,关键在家庭教育。我那个时候对风风管的多严啊?从小就给他报各种各样的班,现在才能像点样子,为人处事才拿得出手。”
严淑呵了一声道,“我们家比较开明民主,我们泳思小时候也没读什么班,现在不照样做了副总吗?”
张芬“啊哟”一声道,“泳思能提副总,虽然是件好事,但你说他们领导,还不是看在风风的面子上?要不是风风现在是领导面前的红人了,以泳思这样的,要提拔也挺难的吧?你们想的也是对的,我看泳思当领导没什么天赋,还是多管管轩轩吧,去京城的话,我也去帮忙,毕竟孩子教育是大事。”
本来今天是为了庆祝黄泳思副总转正,可话从张芬嘴里出来,就太不是个滋味了。
黄泳思不想说话,喝着茶。
黄博达气道,“哎,亲家母,你这话怎么说的?要是没有我们家,你儿子现在能做那么大?”
张芬道,“开什么玩笑,我们风风凭的是自己本事,哪里需要靠别人?”
严淑道,“你们黎沐风有今天,靠得是谁你别忘了。谁都可以像他这样占着个位置吗?全天下你给我找出第二个来。跟领导的人多了,要不是有我们黄家,谁给你开这个先例?这个社会现实得很,要是没点背景,谁提拔你呀?就凭风风他爸黎顺吗?黎顺能平稳降落,还不是看在黄家的面子上,谁不知道啊?”
张芬被踩到了痛脚,她瞪着眼道,“你胡说八道什么?”
黄泳思听了头疼,打圆场说,“好了好了,别吵了,你们都别说了。”
轩轩也在那儿说,“外婆你别吵啦,不要烦我,我背唐诗给你们听。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。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,朝如青丝暮成雪——”
孩童用稚嫩的声音,背诵着他并不懂得的人间怅惘。
严叔和张芬两个斗鸡一样的女人都看向了黎壹轩,黄博达道,“哎,还是轩轩最乖了。”
黄泳思拍了拍自己母亲严淑的手背,示意她不要和自己的婆婆吵了。
黎沐风接了个电话,得知了张勤民被叫去调查的消息,回来的时候,神情有些严肃。
黄泳思问他怎么了,他只是摇摇头,什么话都不说。
张芬道,“男人在外面的事情,你就不要管了。”
黄泳思心里想着,当年自己这位婆婆,为了抓公公出轨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,如今倒是劝她不要管她儿子,真可谓是双标中的典范了。
但是碍着自己老公的情面,她不想让婆婆难堪,于是也就忍下这口气不说了。
今天难得一家人都在,黄泳思本来想着是不是吃完饭去滨江边走走,但方才争辩了几句,其乐融融的虚伪表象被撕开,只剩下了婚后,因为家长里短而积攒下来的不满和怨怼。
黎沐风看出了台面上的气氛紧张,加上张勤民被请去配合调查,自然没了兴致,就说要不早点回去吧。
黄泳思去结账,回来的时候,黎沐风又在包房门口打电话。
看到她回来了,匆匆挂断。
黄泳思终于忍不住问,“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事了,你怎么了?”
黎沐风只是摇头说,“同你没关系,你不用担心。”
永远都是这样,他的工作与她无关,他也不希望与她有关。
她的丈夫,不希望自己知道任何同他工作相关的事情。
好友鲍淑娣说,往好了想,那是因为他不希望有烦心事困扰她。
工作中烦心的事情那么多,每天回家说这些,两个人都会心情不好。
但实际上呢,她总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走进过这个男人的心里。
不像曾经他同他的初恋女友那般,他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。
大学的时候,她好几次偷偷跑去他们的学校。
常常会看到他们逛夜市,两个人手挽手,每天都能聊到很晚。
而她就会傻傻的在远处看着。
她爱他爱到只是远远看他都觉得幸福。
其实,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成为他的妻子。
即便成为了他的妻子,她也从来没有走进过他的心里。
就像此刻,他明明在工作上遇到了难关,如果他和祝玫结了婚,是不是都会告诉她?甚至听她的建议。
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。
她想知道,他的这颗心究竟能不能被捂热?
是不是她永远也得不到,那个曾经炽烈过的男人?
黄泳思觉得压抑。
两个人进了包房,张芬对黎沐风道,“你舅舅有点事想来找你。”
黄泳思看向张芬。
黎沐风问,“这次又是要我做什么?”
看出黎沐风对张芬态度也不好,严淑趁着这个机会煽风点火道,“亲家母,你也真是的,你儿子现在是领导了,你怎么总是让他为难呢?”
张芬提高了嗓门道,“什么叫让他为难?我只是让他帮着解决点问题,不然要他这个儿子干什么?”
黄泳思拉了拉严淑道,“如果只是帮个小忙,你就让他去吧。”
严淑对着自己女儿使了个眼色,黄泳思忍气吞声,摇了摇头,不让母亲再说了。
黎沐风却对张芬说,“有些事情我现在不方便做,你先问清楚他到底要做什么,我才好考虑要不要帮他。”
张芬不满道,“怎么你现在帮忙家里做点事,总是推三推四的?又不是什么大事。你帮别人家倒是积极,还大老远的开车去京城,倒是不见你带轩轩在我那里住。”
黎沐风接过了黄泳思递来的外套穿了,也不正面回答她刚才的抱怨,只是说,“是不是大事,你先了解一下再告诉我吧。”
张芬生气地说,“那我要你这个儿子有什么用?”
黎沐风不说话,只是沉着脸,显然他今天心情非常糟糕。
黄泳思问,“你没事吧?”
黎沐风只是摇了摇头,不说话。
他拿着手机,温声对黄泳思说,“我先送你们回去,然后再送我妈。”
黄泳思还没来得及说话,张芬却说,“怎么敢劳驾你呀?你现在可是大领导了,眼里可没有我这个老娘了。”
黄泳思听了这番尖酸刻薄的话,也有些赌气了,她对黎沐风说,“我们自己回去吧,你今天好好当个孝子。”
黎沐风皱了皱眉说,“我送你和爸妈先回去,再送我妈妈。”
这时候张芬又说,“哎呀,不用了不用了,我自己回去就行了,反正我一个人,死了也没人管。”
黄泳思也置气了,拉着严淑和轩轩就要走。
黎沐风只觉得头疼,他不耐烦地说,“你们别闹了行吗?我先送你们回去,再送我妈,就这么说定了。”
平时黎沐风在家话不多,但每到他隐隐发怒的时候,几个人都乖乖听他的。
送了黄泳思、轩轩和丈人丈母娘回家,在送张芬回去的车上,黎沐风问她,“舅舅又有什么事情来找你了?”
张芬道,“倒不是什么大事,他不是现在还返聘着吗?但他们新换了一个领导,希望你出面打个招呼。”
黎沐风面无表情,冷淡地问,“打什么招呼呢?”
张芬道,“他就想再多干几年,多赚点钱。”
黎沐风道,“这次区里清退返聘人员,是全市统一的,又不是哪一个区自己操作的,你让我怎么打招呼?”
张芬问,“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?”
黎沐风说,“统一部署,后续还有专项工作组会来暗查。”
张芬道,“天底下那么多人呢,怎么会查到我们这个小地方呢?”
黎沐风想说,又不是只清退他舅舅一个人。
如果所有人都清退了,就是没清退他舅舅,怎么说得过去?就算上头不来查,也会有人举报,他为何要冒此大不韪?
可这些话就算同张芬说了,张芬也不会明白的。
这些年,张芬越发的偏执了,自从退休之后,仿佛就脱离了社会,彻底沦落为无知妇孺了。
他道,“我可以帮你打招呼,但如果上面不同意的话,我也没有办法。”
其实,他根本不打算开这个口。
这么说,不过是应付一下张芬。
张芬听了,高兴了些,她说,“那就好,你舅舅也就为了混口饭吃,你知道的,你舅舅他这个人闲不住,我还靠他帮着照顾你姥姥姥爷呢,这事你一定要帮他。”
黎沐风冷淡的说,“我知道了。”
送了张芬,回到家,黄博达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的,十分不安。
看到黎沐风回来了,他连忙道,“怎么张勤民出事了?这事你怎么也不跟家里说呢?”
黎沐风看向黄泳思。
黄泳思站在那里看着他道,“我爸的朋友刚才打电话来说的,你也是的,出了这事你怎么不说呢?会不会连累到你?”
黎沐风道,“只是去配合调查,何况我同张主席只是工作关系。”
黄博达却沉不住气,依然在客厅里来回踱步。
严淑道,“老黄,你坐下来,你这样走得我头晕。”
黄博达道,“你怎么也不急呢?上面的领导倒了,跟着的人都得倒霉。”
黎沐风道,“爸,你不用担心,应该不是什么大事。”
黄博达却说,“不行,我得给你大伯打电话。”
说着,拿起电话就给的黄仲玺打了过去。
黎沐风要过来阻止,严淑拉着他道,“你就让老黄打吧,不然他不放心。”
黎沐风深吸了一口气道,“你们这样是在添乱。”
这时候,儿子轩轩也跑过来了,问,“谁在添乱?”
黎沐风看向黄泳思道,“你陪轩轩早点睡吧。”
黄泳思看向自己的丈夫,又看了看儿子,叹了口气道,“走吧,轩轩,你该睡觉了。”
轩轩天真,他说,“我要自己选故事书。”
黄泳思说了声好,可是走进房里之前,还是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客厅。
严淑对自己女儿使了个眼色。
黎沐风干脆在沙发上坐下了,手机摆在茶几上,不时地亮起,显然很忙。
黄博达连着打了两个电话给黄仲玺,终于是接通了,开口就把事情颠三倒四地说了。
黄仲玺在那头听完问,“沐风在吗?”
黄博达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看了看黎沐风说,“在,他在。”
黄仲玺让黎沐风听电话。
黎沐风接了黄仲玺的电话,面色沉静。
黄仲玺问,“你自己评估一下,这件事对你有影响吗?”
黎沐风道,“我认为不会。”
黄博达在一旁跳脚说,“你这人真是傻,这怎么可能不牵连你呢?要是牵连你,就是牵连了泳思和轩轩,你糊涂啊!”
那头,黄仲玺却很平静道,“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,静观其变。”
黎沐风说了声是。
黄仲玺道,“我很早就告诉过你,要做到和而不同,坚持底线。”
黎沐风道,“我明白。”
黄仲玺道,“工作中要学会变通,但也要守住原则,你只要守住原则,就不需要担心什么。”
黎沐风应了一声。
黄仲玺反而问,“那么关于你们张主席的事情,你认为会有风险吗?”
黎沐风沉吟了一会儿才说,“这我不清楚。”
黄仲玺说,“还是静观其变。”
黎沐风道,“我本来也是这个想法。”
黄仲玺应了一声道,“他们是关心则乱。”
黎沐风说,“是的,我理解。”
黄仲玺不再多言,而是道,“你是办公室主任,得跟领导,不可能置身事外,注意把握尺度,守住底线,才是关键。”
黎沐风再度答应了一声。
挂了电话,黄博达问,“怎么样?你大伯说了什么?”
黎沐风摇了摇头道,“目前什么情况都还不知道,他让你们不要急。”
黄博达道,“出了这么大的事,又是你原来的顶头上司,我怎么可能不急呢?”
黎沐风道,“只是核实情况而已。”
黄博达唉声叹气道,“早知道这样,当初还不如让你去投资委呢。”
黎沐风看了看黄博达,没有应声。
终于是忙完了一天。
黎沐风躺上床的时候,儿子轩轩已经睡着了。
黄泳思翻了身过来,从背后贴住了他。
他的后背宽阔,勾起了黄泳思无限的眷恋。
她忽然眼角有些发胀,她问,“你真的不会有事吗?”
黎沐风叹了口气,转回身来,抱住了柔软的女人。
他说,“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才被叫去谈话的,何况只是问情况,也没说有什么问题,不要担心。”
黄泳思心里一沉,她问,“是因为财政局长郭柏松出事,把他带出来的吗?”
黎沐风道,“这我怎么知道呢?”
黄泳思有些紧张,她问,“难道你先前不知道吗?”
黎沐风说,“知道什么呢?”
黄泳思颤着声说,“就是那些违法的事。”
黎沐风“嘘”了一声,示意她声音小一些,免得吵醒儿子。
他说,“没有定论的事情,不要随意猜测。”
黄泳思压低了声音说,“可是我怕你出事。”
黎沐风的声音,如平缓的水流,静静地流淌。
他说,“我帮领导办事,也有我的底线,现在还什么情况都不清楚,你不要杞人忧天。”
黄泳思颤着声问,“你是他的办公室主任,你到底帮着他做了些什么?”
黎沐风长叹了口气道,“真的没有什么,说了你也不明白,但从尺度上来讲,并不会让我承担太大的风险,原因都是能解释的。我说了,我有我的底线。”
黄泳思道,“如果真的查你,谁会给你解释的机会?”
黎沐风道,“如果你这么想的话,只能说明有人想要害我,可我并没有被叫去问话,你就不要担心了。”
黄泳思紧紧地将他抱住了。
黎沐风拍了拍她的背说,“别多想了。”
因为问题如果真的来了,担心也是没有用处的,如何解决这些问题,才是下一步所需要考虑的事。
黄泳思说,“我不理解,你明知道有些事不能做,为何不向你们领导提出来?”
黎沐风不想再解释了。
有时候同黄泳思说话,会让他觉得很累。
一句很简单的话,要给她解释半天,他实在没有那个心力。
黄泳思知道他是烦了,就说,“我只是担心你,我并没有那个意思。”
黎沐风应了一声道,“睡吧。”
夜色如水,房间内的空气凝滞,窗帘静止不动,就像窗外透过窗帘,钻入的点点灯光。
静止在黑暗的房间里,带着一点希望,却又是不动声色的绝望。
人生就这样,一路滑向一个终点。
每个人都想拉住昨天的救命绳索,却知道,终究要向终点跌落。
没有人能够阻止这种跌落,就像没有人能够挽回昨日那个更年轻的自己一样。
第 43 章 缘深缘浅
祝玫面试完之后,倒是打算认真在繁都找工作了。
外公问起考试情况,祝玫道,“等通知。”
外公闲不住,虽然打着石膏,还是做着农活。
他这会儿正忙着剥蒜头。
外公满怀期待说,“你那天穿那么正经,肯定能上。”
祝玫无言道,“我什么时候穿不正经过?”
外公道,“上次我去看你,你不就穿一身紧身的?那样怎么出去见人。”
祝玫失笑道,“那是瑜伽服,是健身时候穿的。”
外公于是道,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
跟这个老顽童也掰扯不清,祝玫坐在他身边,帮着剥蒜皮。
外公的手,经脉交错,只有薄薄的一层皮肤,手背上都是老年斑。
年轻时候,这双手也是摸过枪的。
祝玫盘算了一下,既然决定回繁都工作,就要把花城的事情收个尾。
外公稍微好些了,她请了魏婶婶帮忙照顾外公,回到花城,出租了房子,办完了离职手续,在皓耀楼下碰到了Mark。
Mark请祝玫喝咖啡。
祝玫道,“你小子,接我班,其实我挺高兴的。”
Mark在祝玫面前还是有些腼腆,他说,“这件事情我真没想过,小丁说,如果不是因为我是你徒弟,估计张董也不会让我接这个班。”
祝玫道,“私营企业就是这样的,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。”
Mark有些歉疚道,“抱歉了,师父。”
祝玫笑道,“这可真是带出徒弟饿死师父的现实版了。”
Mark问,“师父,你下一步打算去哪里?”
祝玫道,“回老家。我家里只有一个亲人了,我想多陪陪他。”
Mark抿了抿唇道,“师父保重,但凡你有需要,尽管同我说,我随时听候你吩咐。”
祝玫笑了笑,拍了拍他的肩膀道,“我对你有一个要求。”
Mark很认真道,“师父你说。”
祝玫道,“如果有人欺负你团队的这些孩子,答应我,要做他们的依靠,照顾好他们。”
Mark的眸中闪烁着光芒,他的喉结动了动,但最后没有说话,只是红着眼,点了点头。
祝玫笑了笑,捧着咖啡杯说,“其实能够相遇一场,已经是难得了缘分了。要珍惜这种缘分。”
Mark点了点头,过了很久,他才深吸了口气,用稍微平静一点的声音道,“我明白,我会好好照顾他们,就像你对我那样。”
祝玫微笑说,“我把他们都交给了你。”
这话让Mark难过,他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祝玫却早已看淡人生的别离。
人生聚散,就像天上的流云。
来去由风。
她在一线城市的房产不少。
这些年投资赚来的钱,除了倒腾珠宝首饰,也有很大一部分拿来买房了。
祝玫按照曹教授的指点,只买超一线城市核心地段的新房。
曹教授认为,未来国内的竞争会越来越激烈,以当前的人口出生率,很多三四线城市,撑不过二十年,就会停滞不前了,超大城市的虹吸效应,也会越来越明显。
所以她从不在一线以下城市看房。
而其中唯一的例外,是她在繁都市里买了一套别墅。
她家所在的江口镇,算是繁都市内一个经济不好不坏的镇,但祝玫也不看好那里未来的发展。
在市中心买别墅,是想以后逢年过节回去住住,陪陪外公。
但外公他老人家在村里住惯了,邻里邻居的都熟悉,他不肯去市里。
至于回到繁都做什么工作,祝玫也在盘算。
村里是肯定没有工作可做的,她想找一个时间灵活些的工作,但谁知,就业形势并不乐观。
倒不是说没有职位,只是对祝玫来说薪水太低了,也没有获得感。
反正祝玫财务自由,找工作无非是不想闲着,顺便交个金,贴补点车费,因此,她对工作的尊荣感和自主权要求比较高,结果自然是双向不匹配。
也因此,她倒是必须把自己的那些资产盘整一下。
忙忙碌碌之中,到了4月,祝玫收到了渤江区公务员局发来的通知。
通知她要去体检,要配合政审,还有一堆破事。
录用的过程很顺利。
政审结束之后,到了4月底,录用的公示就出来了,又过了两周,祝玫收到了录取通知。
通知上写着7月正式报到,岗位是区招商局科员。
祝玫倒是没什么感觉,外公却兴奋得不行,说他们家里也终于出了个当官的了,搞得祝玫哭笑不得。
科员而已,与当官差了十万八千里。
全国90%的公务员都是科员,很多人一辈子都迈不上科级领导岗位。
从料峭初春到此时春末,这一趟上岸,祝玫只用了一季。
她在发小的群里发了录取通知。
杨南真:哇塞,玫老大牛批!
沈钰菲:可以啊,以后是同行啦,大家都在一个区里,互相关照啊。
祝玫:我是落后分子,你们几位大佬请关照我。
谢衡:你得请客。
祝玫:小菜一碟。
而一对一的聊天对话框里,谢衡发来了一句:生日快乐。
祝玫笑了。自己的生日,他从来记得。
她回了句:谢谢。
站在三十岁的门槛上,人生翻了新的一页篇章。
陈逢时发了个红包给她,一贯的五位数。
这是唯二的两个记得她生日的人。
对陈老板来说,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。
她回复了一个谢谢老板的表情,陈逢时很快发了视频通话过来。
他们应该是有时差的,陈逢时好像在酒店,房间里的射灯很明亮,让他在背光面,显得面色憔悴。
陈逢时看到她就笑了,一双眼,虽然隐匿在灯光背面,可是依然犀利。
一个不爱笑的人笑起来会有点奇怪。
冷酷的气场都没了,变得有点可爱。
陈逢时是十足的酷男,平时话不多,但骂人的时候可以开连珠炮。
所以他还是不说话的好,无非是看着难亲近。
如果他开口,多半不是什么好话。
那时候她刚做他助理,他经常骂得她怀疑人生。
不过祝玫不怕,脸皮厚,被他骂完了就问,“你别告诉我,我错了,你告诉我该怎么做,你至少给我个路径,或者你明确你要什么样的结果。”
她第一次怼陈逢时的时候,陈逢时都愣住了。
当时Ryan也呆了。
就连在瑞珂待了许多年的彭嘉声也傻了。
祝玫当时还是个兼职助理,敢这么怼陈逢时的,她是第一个。
然而也是因为祝玫敢回嘴,回多了,陈逢时从刚开始的暴跳如雷,到后来耐心解释,甚至对她,比对别人要耐心许多。
而且,两个人聊多了,祝玫越来越懂陈逢时要的是什么。
陈逢时也越来越明白,如何给下属布置工作。
甚至陈逢时曾说,是祝玫让他更懂得了怎么做管理者。
领导力,靠看书是学不会的。
抽象的东西只有变得具体,才能成为一个人的经验。
而当经验被提炼成抽象的概念,再去教给别人,又成了另一回事了。
语言本就是抽象的概念,人的理解不同,又造成了理解的差异。
陈逢时的手指动了动,他问,“三十岁的人了,而立之年,没什么理想追求吗?”
祝玫说,“提前退休,混吃等死。”
陈逢时嗤笑一声,“你不说回家种地?”
祝玫把摄像头调成了后置,转了一圈给他看。
“我是在种地。”她说。
然后,给他看了看手上的小铲子。
陈逢时问,“这么出息?亩产多少?”
祝玫笑笑说,“颗粒无收,今年没种水稻。”
陈逢时又问,“考试怎么样了?”
祝玫摸了摸鼻子,说,“还在过程中。”
陈逢时没有继续问,而是道,“下周要到鹏城去一次,和锦承集团有一场会晤,鹏城领导想让我去看看他们邮轮港,正好他们港口有个活动,规格挺高,你陪我去吧。”
祝玫问,“要登轮吗?”
陈逢时说,“签证那些,我让Ryan帮你办。”
祝玫摸了摸鼻子问,“陈董,您已经给我发过生日红包了,这种累人的生日旅行,就免了吧。”
陈逢时说,“是啊,不知道哪个没良心的,我生日只给我发了四位数红包。”
祝玫说,“我可有心了,我肯定是第一个发的,为了这事儿我——”
陈逢时道,“设置了定时发送是吧?我知道。”
祝玫被戳穿了真相,只能尬笑。
陈逢时道,“想坐邮轮度个假,公司有名额,你就跟着一起吧。”
祝玫问,“目的地是去哪里?”
陈逢时道,“5万吨的邮轮,星海号,是一次定制航线,去新加坡港口访问。”
祝玫说,“我不想下船。”
陈逢时笑道,“懒家伙,你会被社会淘汰的。”
祝玫说,“早晚都要被拍死在沙滩上,我选择先在沙滩上找个好位置,死的时候姿态要优美。”
陈逢时冷笑一声道,“早晚四仰八叉。”
祝玫说,“我又不是青蛙。”
陈逢时说,“是啊,你是癞蛤蟆。”
祝玫说,“就算是癞蛤蟆,也是金癞蛤蟆,又叫金蟾,我招财。”
陈逢时又笑了。
笑起来傻乎乎的。
祝玫决定不告诉他,免得他又生气。
陈逢时穿着睡袍,显然是打算睡了。
他问,“手边有什么书?”
祝玫随手拿了一本,居然也是《刚果战争》。
陈逢时挑了挑眉。
祝玫道,“没看完有点难受。”
陈逢时眉目温和,他说,“我也没听完,也有点难受。”
祝玫看着陈逢时,陈逢时也看向她。
两个人都没有说话。
陈逢时躺去了床上,祝玫看不见,因为摄像头被关闭了。
但衣服摩擦的声响,酒店舒适的弹簧床上有人坐下了,这些细微的声音,还是能够从手机里传来。
祝玫靠坐在藤椅上,舒服地眯着眼。
陈逢时把手机放在床头支架上的时候,正是一幅唯美的乡村画卷。
她的身后,有一树花,开得极美。
他问,“你身后的是什么花?”
祝玫仰头睁眼,说,“是海棠花。”
花开灼灼,灿若烟霞。
点缀枝头,在风中轻轻摇曳,将庭中光影摇碎。
那光影洒在她身上。
她把一头卷发,编成了马尾辫,甩在身后。
一张好看的脸,回到家乡,也不增土气,反而显得灵动又真实。
她把手机也放在了支架上,翻开书,动作不疾不徐。
陈逢时关了灯,静静地听她开口念着,“从许多方面也能看出,卡布拉对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的憎恶……用缺乏认真考虑的政策对大型外国公司进行严格限制,却对躲在暗处、鲜为人知的投资人青睐有加……没过多久,这些政策就难以为继了……第二次战争则完全是生意……”
念到这一章的结尾,祝玫一声叹息。
她听到了陈逢时匀长的呼吸声。
她切断了通话,合上了书。
他们之间的陪伴,向来如此。
短暂,片刻。
也许,只是为了他的一场好眠。
又或者,只是六年来彼此陪伴,而产生的一种习惯。
春末夏初,日长光暖。
院外篱落无人过,惟有蜻蜓蛱蝶飞。
忽然能体会这一刻时光的静谧。
虫鸣声不绝,骄阳渐长。
泥土的气息从来不是芬芳的,土从来是浊的。
土里土气,可不是什么好词。
说一个人没格调,就说那人很土。
但五行之中,土生金。
百谷草木丽乎土。
没有这污秽,哪儿有草木芬芳,树木葱郁?也没有春耕夏作,秋收冬藏。
人离开了土,追求了浮华,就变得虚荣了。
三十岁,回到故土,兜兜转转,人生,真是有趣。
祝玫脱了鞋,把脚踩在外公刚刚浇灌过的菜地里。
太阳暖融融的,外公去除了草回来,他的骨折尚未痊愈,却每天还是要下地。
农村人就是这么闲不住,一块地,能够反复侍弄好久。
祝玫展颜一笑道,“这么快回来了?”
外公应了一声,问,“什么时候去上班啊。”
外公天天催着祝玫去上班,祝玫道,“早呢,先培训,再上岗。”
祝庆东把新打的面粉拿进了厨房,道,“我前面去打了面粉的时候碰到你东叔,他说你考上公务员了,可是大喜事,要让你请吃饭。”
现在农村里,什么事情都喜欢大操大办。
这样可以让人随礼,也很有面子。
祝玫问,“是自己在家摆,还是去镇上吃?”
祝庆东说,“你外婆原来在的时候,你那几个表舅妈还能来搭把手——”
祝玫知道外公的意思,他想去镇上办,有几个远亲都住在镇上。
祝玫于是说,“好好好,我就去得月饭庄包一场。”
得月饭庄是镇上最好的饭店,国营老字号,是镇上办的,一开二十年。
婚丧嫁娶,能够在得月饭庄包一场,在江口镇的人看来,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。
对村里人来说,更是如此。
小镇的人与事,仿佛都不太改变。
不像大城市,隔个一两年,一个地方就变了面貌。
时光,在这小村庄里,都变得悠长而从容了。
第 44 章 摆酒
在得月饭庄包场的这天,是个周末的晚上。
祝庆东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叫来了。
为了成全外公这番心愿,祝玫全由着他。
只是同他说,就说是自己回来了,请大家吃饭。
别的就不多说了。
免得这么招摇,又让人恨。
外公只说知道。
看他这么高兴,别的事都随他。
不知道的,还以为祝玫是结婚了。
但外公说,祝玫只是回来工作了。
问事什么工作,外公神神秘秘的,想说又不说。
祝玫看他实在想告诉几个相熟的亲戚,就比了一个悄悄咬耳朵的动作。
祝庆东高兴地点头。
其实人生往后看,还有几多这样的时光呢?
只要外公多一些高兴,她就能少一分遗憾。
魏婶婶道,“上次在这里吃饭,还是敏敏出嫁呢。”
敏敏是祝玫的小学同学,据说嫁了个有钱人,在鹏城买了房子,定居了下来。
在农村人看来,嫁到大城市去,那就是赚了大钱,发达了。
如果是嫁给了外国人,那就更了不得了。
据说隔壁村子有一个姑娘嫁去了纽西兰,摆了三天流水席。
四舅妈拉着祝玫道,“妹妹啊,你看看,我们蓉蓉,也不知道她以后想干啥。上次她跟我说,你给找了个实习,谁知道她自己不喜欢,又不干了。马上要毕业了,都没找着工作,我可急死了。”
祝玫上次同祝蓉蓉通过一次电话,虽然祝蓉蓉也已经二十五了,可是对这个社会还是抱着天真的幻想。
晚熟的人,自有她的好处。
可这社会,未必能包容。
她对四舅妈道,“蓉蓉不是想回来工作么?”
四舅妈说,“是啊,她想去市里工作,妹妹,你要是有机会,帮她看看。”
父母在身边,什么事情都帮着祝蓉蓉张罗,这才让她能够不谙世事。
祝玫道,“行,我知道了。”
四舅妈又说,“妹妹,要是你以后住在市区,你看,能不能让她和你一起住?”
祝玫听了,倒是内心有计较。
祝蓉蓉现在不知人间疾苦,其实也是被她爸妈惯坏的。
如果祝蓉蓉住进自己的别墅,生活条件好,日子也好过,更难踏踏实实地做一份工作了。
她那种眼高手低的孩子,不吃点苦,只怕不能看明白这世道的残酷和艰难。
而她如果帮的多了,反而帮出仇怨来,以后不帮倒成了罪过,惹来怨怼了。
祝玫一想,就说,“可能比较难,我自己还要租房。”
四舅妈道,“东子外公不是说你在市里有房的吗?”
祝玫听了这话更不乐意了,看来四舅妈早就打听过了的。
祝玫不动声色说,“是有房子,不过好几年前就抵押出去了,现在还在还房贷,租出去了。”
四舅妈道,“哦,那你租房子的话,能不能租大一点?让蓉蓉跟你凑合凑合,她年纪小,我怕她一个人在外面住,不安全。”
祝玫道,“可以让她租得离我近一点,如果找的工作安排宿舍,不是更好么?”
反正祝玫不管怎么说,就是不松口。
四舅妈讪讪道,“也是啊,要是有包住宿的工作,倒也是好事。”
祝玫笑道,“是啊,攒几年钱,她要是事业做得好,你们再支持她一点,让她能在市里买房,你们也能住过去了。”
四舅妈听了祝玫画的饼,倒是觉得前景不错,说,“是啊,等她找到工作了,我们也就不用过得这么苦了。”
祝玫说是。
应付了各色人等,祝玫去主桌,陪着祝庆东坐。
祝庆东馋酒,祝玫却拦着道,“你骨折呢,医生说了不能喝。”
外公道,“就一口嘛。”
祝玫摇了摇头,只能退了一步,给了他一小杯米酒。
外公小口呷着,算是过个瘾头。
吃了一会儿,祝玫又要一桌桌地去感谢,敬酒。
祝玫知道乡里乡亲必然会问,有没有男朋友了,什么时候结婚。
果然,小卖部孙老板的老婆第一个问祝玫,“妹妹啊,你也不小了,男朋友什么时候一起带回来?”
祝玫看了眼外公,见他也是一脸期待,心里倒是幽幽地叹了一声。
她道,“追我的太多了,我得想想。”
魏婶婶道,“人就是别想太多,想得越多越复杂。”
祝玫应付地笑了笑,点了点头。
农村人之间的关系,说复杂,也不复杂,说单纯,也算不上单纯。
心计都写在脸上,牛皮都挂在嘴上。
酒喝多了,就一个个开始把牛皮往天上吹了起来。
老范是吹牛组组长,他道,“我那个表弟,在繁都当官那个,嗨,年轻轻就已经是处级了,马上要局级咯,妹妹啊,你以后有事就来找我,我找他帮你办。”
老贾在渤江还不是区,而是县的时候,是县里一家报社的聘用人员,如今早退休了,但还是爱看看时政新闻,他道,“你可拉倒吧,全繁都最年轻的正处级干部是36岁,你那个表弟上次不是来过,看着才二十出头吧?不是叫了局长就是局级的。”
老范被戳穿了牛皮,脸上挂不住,他道,“你说的是前几年吧?我那表弟刚刚提了什么副主任,那是个处级干部呢。”
最懂行的,要数原来给镇上党委书记开车的专职司机老窦。
老窦道,“你以为你那表弟是皇亲国戚啊?我告诉你,全繁都,最年轻的副处级干部,也都34岁了,那可是大领导的儿子,现在某个区的副区长,王书记同我说过的,名字我倒是不记得了。你那个表弟,不可能不可能。下一个,估计是黎顺的儿子,就是原来仰山那个地委副书记,他儿子30岁已经是区委常委了,只是级别还是正科级,破天荒独一例,绝无仅有。”
小小的一个饭局,居然话题也离不开那个人。
祝玫想想也是,这么多年听不到他的消息,只是因为自己背井离乡。
如今回来了,都在渤江,地方其实并不大,又怎么会绕开渤江最年轻的区委常委呢?
祝玫在手机搜索着黎沐风的名字。
最新一条,是他陪同区委书记视察的新闻,那条新闻最末,有一句:区委常委、区委办主任黎沐风陪同视察。
她的拇指一划,退出了页面,按熄了屏幕。
祝庆东听到这里,看了看外孙女。
祝玫想着心事,让祝庆东很是担忧。
祝玫过去的那段感情,他当然知道,祝玫的很多同学也都知道。
当时黎沐风的母亲还找上门来,羞辱过他和老伴,他们没有告诉祝玫。
为了这事,派出所更是曾经无理由地将祝玫带走了两天。
他和老伴为了这事急坏了,担惊受怕,一整晚都没睡觉。
可是他们只是普通农民,面对这些权贵,毫无还手之力。
他差点都想放下二十几年恩怨,去找那边了。
好在祝玫自己有本事,还是找了人出面,把她弄了出来。
祝玫见外公神情黯然,知道他想起了她和黎沐风分手时候的事。
有权有势的人,警告人的方式很任性。
而同黎沐风分手之后,她再没谈过恋爱。
吃完了饭,祝玫去结账,外公偷偷凑过来问,“妹妹啊,钱够不够?”
祝玫点头说够。
外公却塞了一卷钱给她道,“你在外面赚钱不容易,这次帮我看病也花了不少,这钱你拿着。”
祝玫知道外公固执,自己不收肯定过不了关,便拿了。
那卷一百元握在手里,还是热的。
祝玫眼睛一红,心里最后的一丝不真实感也消散了。
这一刻,她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回来了,回到了自己的家乡,回到了外公的身边。
从饭店出来,头顶的月亮又圆又亮。
月光清辉,洒在了这座毫无特色的小镇上,每一处屋檐上,都是这薄薄的,像霜花一样的月光。
从最热闹的一条街上出来,转角处是一个凉亭,再往前,是她的初中。
高二那年暑假,她和黎沐风一起去参加市里的英语演讲比赛。
黎沐风骗他妈妈,说老师要提前召集他们特训,早了两天从市里坐了很久的车,来了镇上,就是在这个凉亭里等着接她。
两个人翻墙进了她的初中,他进了她的初三教室,两个人一起坐在她曾经坐过的位置。
黎沐风当时把她的脑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道,“玫玫,如果我早些认识你,你就不需要独自面对那痛苦的一年了。”
可谁知谈了一场恋爱,她却要独自面对此后,空许诺的七年,以及,更久。
是谁说的,年少的时候不要遇到太惊艳的人,否则往后余生都会变成将就。
说这句话的人,一定被回忆荼毒的太深。
她还想再遇到一个人。
也不必太惊艳,细水长流就好了。
祝玫看向初中的校门,门头已经焕然一新,教学楼好像也翻建过了。
似乎什么都没有变,变了的只是她而已。
斗转星移,几多春秋,她又回到了这里。
仍然是孤身一人。